馮滿天 Feng ManTian | 靈魂藏在中阮裡 The Soul of Zhongrua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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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阮痴」馮滿天先生,你將看到這位中阮演奏者如何供奉自己內心的信仰,「瘋了,也痴了,但痴得幸福。」

北京城邊上,一座位於頂層的房子,是馮滿天先生的居心地。推開門,一股沉靜的檀香味,他盤腿抱琴,端坐在蒲團上,續續彈撥。

他彈的樂器叫中阮,一種起源於秦漢時期的中國傳統樂器,常被誤認為琵琶,「這事被人問煩了!『這是什麼樂器?哪國的?』我們恥辱啊。」馮滿天情緒激動。「為了普及中阮」,他去參加了選秀節目。

今年4月,馮滿天憑借一曲《鄉愁四韻》奪得《出彩中國人》冠軍。「聽你音樂的時候,我有一時空穿梭的感覺,在80年代就抱夢想的那批人⋯⋯」李連杰第一次在綜藝節目裡泣不成聲。

最近,報名學琴的人把電話打爆,粉絲甚至在貼吧討論他衣服的牌子。6月,他推掉了27家媒體采訪。接受《人物》記者采訪時,他搓著手:「哎呀,我得借個火,太緊張了。」

「說話不是我的強項,這個」—他指指琴—「才是我的語言。」馮滿天以「阮痴」自居,聊到詞不達意處,抱起琴,躲懶似的:「我給你彈一段兒吧。」

演出邀約爆滿。他還是愛在家宅著,彈琴,玩兒。當天難得有空,馮滿天約朋友來家裡「玩音樂」。圍坐在不到兩平米的地上,虎爺—竇唯的御用貝斯手虎子—身體前傾,沉默、專注地敲著一只小木魚。經紀人張錫坤不時揮揮雨棍—長竹節裡密封著沙子的樂器,一搖,沙沙聲如同雨下。

客廳裡擺著十幾個磬,一種造型像碗的樂器。金屬質地的呈沉黑或亮黃色,水晶做的則是乳白或透明。

正午,日照強烈,頂層尤其熱。馮滿天一口氣彈了93分鐘,沒人記得吃午飯的事兒。他旁若無人地彈奏,在藍調、朋克、爵士樂等風格之間切換,他認為這是中阮的最美妙之處,兼容並包,能呈現多種彈撥樂器的特質,恰如「我們的祖先和文明」。彈到高昂處,馮滿天的手抖動成一個無法聚焦的幻影。

馮滿天的家和他的音樂一樣,呈現出奇妙的混搭風格。歐式風格小區,羅馬柱和裸體雕塑隨處可見;中式風格的家具和裝修,客廳裡供奉著藏傳佛教的唐卡「時輪金剛」,瘦金體書法「風華滿天」和意大利油畫一起掛在書房。充沛的植物降低了違和感,沙發旁擠著幾口大缸子,裡面4株樹,葉片亮閃閃,櫥櫃上爬滿枝條飽滿的綠色藤蔓,餐桌上一大株開得正旺的向日葵。「我特別喜歡花,我就想生活在樹裡邊⋯⋯如果有可能的話,我的家裡邊出門有一棵樹,我能看見天,晚上我能看見月亮,然後我能在這兒彈琴。」

經歷了幼年父母離異和青年時期的動蕩之後,這裡是馮滿天最珍視的地方。

馮滿天最初在中央民族樂團彈中阮,可中阮在樂團沒地位,馮滿天很郁悶。上世紀80年代初,他跟臧天朔等人組了「白天使」搖滾樂隊。個子高瘦,戴蛤蟆鏡,唱歌時搖頭晃腦甩頭發,覺得自己酷得不行。樂隊成員都一頭長發,吃飯時門簾似的蓋住臉,「小五一掀頭發,嗨!滿天兒,有蒜嗎?」鮮衣怒馬,快活自在。

但中國搖滾的黃金時代還沒來,「你喜歡的東西都是小眾的,而且是被排擠的,有時候是被唾棄,是被稱為流氓的,你會幸福嗎?」馮滿天依舊迷茫。

他大幅度捶胸怒吼做凶狠狀,「這是無能的表現」,他冷靜地指指胸口,「當然在這兒的力量是真正的力量」。他逐漸感受到搖滾的局限。1989年4月,樂隊解散。7月,朋友離散,他遠走深圳。此後10年,生活泥沙俱下。

馮滿天的名字取自「紅滿天」,粵語裡「紅」與「馮」同音。他曾堅信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,在我有生之年,我能看到共產主義在中國實現,真是這麼想的」。到90年代,物質理想取代主義,馮滿天產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。說到這兒,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。

90年代深圳轟轟烈烈地劇變,他卻依舊處於邊緣。貧病交迫,幾乎活不下去。他寫《哎呀28年》,寫涼掉的心和遙遠的家,開始痛苦而漫長的反思。

他思考為什麼遭逢這麼多變故,「我們中國人最早的文明裡面的這些文人是非常非常干淨的⋯⋯我什麼都不要,老子就是撅著胡子。」馮滿天手叉在背後,仰頭硬著脖子比劃。

「你從這裡邊就能淘出來,就像淘米、淘金一樣,你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,你的了解。」一度「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了」,馮滿天把「去另一個世界用的物件」都備齊了。准備自殺前,他想,彈一段給自己送行吧。彈著彈著,懷裡的阮讓他「舍不得死」。他苦撐著,父親給他寫信,就一句話:非琴不是箏,初聞滿座驚。

馮滿天托起磬,敲響,閉上眼,悠悠品味:「這個聲音,比水還軟,比皮膚還軟。」

彈了20多年中阮,那一刻,他覺得通了,「終於知道這個東西怎麼彈了」,豁然開朗的狂喜抓扯著他,馮滿天回歸民樂,並把搖滾的技法融入其間。

買不起琴木,他說服自己順應「下海」大潮去歌廳走穴。一晚上趕6場,唱完啞著嗓子去澡堂子躺著,10塊錢過個夜。他重新找到力量,「越安靜的東西也是一個狂野,這種狂野比搖滾的狂熱更厲害。」新民樂給他巨大的安慰,「把心都弄碎了,你(民樂)給扶了起來。」

馮滿天依舊對現實感到困惑,「操!我們中國人怎麼變成這樣了!虎子,對,我們怎麼他媽能變成這樣!」他轉頭問虎子。虎子低頭玩手機,沒搭腔。「回到現實!」經紀人神色緊張地盯著他,示意打住。

馮滿天出生於1963年,經歷過新中國大部分重大政治事件,個性裡有著難以覺察的、他自己無法解釋的矛盾:覺得「被騙了」,可兒子加入少先隊時,卻開心地幫孩子戴紅領巾、拍照發微博,「不是我要他信的,也是那個時代讓我信的,我沒有本事讓他信不信⋯⋯」;堅稱自己「無視名利」,卻習慣用「傳承文明」之類的大詞解釋參賽動機;偶然得知跟李連傑拜了同一個上師,一臉興奮;想宅在家安靜地養心,玩音樂,卻在采訪後匆匆趕場確認地產商提供的排練場地。

冯满天的左手,最多时候和中阮琴弦待在一起

没想明白,也懒得再想过去的事儿,唯一习得的技能是「我会特别呵护我的心灵,不让它坏了」。认为罪恶是「所有东西都从这儿出来,都是坏的」。

不变的是对乐器的狂热。冯满天喜欢独自去淘货。家里一堆稀奇古怪的乐器,满族人喜欢的小口弦,新西兰土着用鹿的骨头做的笛子。客厅里摆着十几个磬—一种造型像碗的乐器。五颜六色的磬堆在一起,金属质地的呈沉黑或亮黄色,水晶做的则是乳白或透明。最小的不过巴掌大小,最大的直径有半米长。「这个最好,300年了。」他指指一个小铁盆似的磬,在尼泊尔的古董店,他一敲就愣了,没问价格马上要买。跟老板语言不通,对方掏出计算器,「啪啪」按了挺大一个数,他没还价,给完钱赶紧捧着磬跑了。「我太喜欢了,怕他后悔。」

采访当天,他和爱人都穿着颜色素淡的棉麻单衣,那是他俩偏爱的风格。有一次爱人看冯满天唱哭了,说:「要是我早点遇到他就好了,早点照顾他,让他别吃这么多苦。」

冯满天最后提起一首《春燕》,在深圳贫病落魄时写成,讲的是思家。「你有温暖的家,你不会想这些东西,可恰恰你没有⋯⋯那个时候没有,但是我也希望别人有,真的,我希望所有人都有..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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